2006/07/29

老梗與小鬼



我是個老梗,年過三十,不好不壞、有好有壞地在社會的大舞台上,佔據一個位子,出奇乖巧、其實死扒不放地蹲坐於此。

我翻索著腦袋中的常識詞彙,中學時代,老師曾教導過我關於「中流砥柱」、「中堅份子」的用語,二十出頭甫進入公司行號的階段,我學會「老不死」這字眼;成長兼成熟的路上,跌跌撞撞的經驗教導我學會很多道理,現在他們叫我「老屁股」,總之關於「中」、「老」、「熟」呀的字眼,如今都冠在我的頭頂上。

這是我名片上,真正的職稱抬頭。

是的,我正處在前中年期,毫無異議,早就知道這一天、這一切勢必通通到來。若干年前的某個清晨,我向上帝買了張入場卷,祂當時就跟我講清楚遊戲規則,降臨於世的這一秒,我將打開一個超大型遊樂場的門,進去裡面翻滾走跳。起初我沒能力站立,後來慢慢爬行演化成人,先擁有光滑的肌膚,再逐漸冒出痘子;陷入擠青春痘的焦慮期沒多久,魚尾紋突然間揚起。

歲月的發生,總在令人措手不及的時刻。

「不過,煩惱總有新鮮的。」上帝祂對我笑說。

進去這個大型遊樂場時我便明白,每個人總有一天是要出場的,大家都是從很小一隻地爬進會場,搖擺著已退化的無形尾巴,逐漸變成很皺的一隻,被抬出會場。

最近的我,恰好玩到遊樂場中間部位的海盜船,一切都不怎稀奇,前頭我已經玩過好多種遊戲,高空彈跳、雲霄飛車等,只不過,現在坐的這艘海盜船並不平靜,船身邊冒出一堆素未謀面的小海盜,臉上畫滿做作的假紋身,叫囂聲比鬼屋裡的假鬼還要拉高分貝。

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個團隊,有個名號叫做「七年級生」。

真好奇這些小鬼是打哪來的?



他們一下子就湊過來跟我平起平坐,語氣非常熱絡,讓我懷疑曾在遊樂場的哪個角落裡,跟他們坐在同一個咖啡座,只是經歷過的遊戲機太多,不小心忘了他們是誰。

「你們前面玩過了嗎?」我問。

「沒!我們一下子就在海盜船這裡了!」嗓門大得很。

「所以你不知道前面有……」我說。

「當然不知道!什麼玩意啊?那是老掉牙的梗!」驕傲不已。

「但是,你竟然會不懂……?」我質問。

「什麼?你欺負我?嗚嗚……不跟你這老梗玩了,我要回家!」他們跺著腳,含淚吵著要閃人。

我很想跟他們講一句:「進到遊樂場後,就沒有閃人回家這碼子事情,不管你是從哪號遊樂機玩起,你都得伴隨著歲月老去,去體會每一款機型。有些讓你玩得很High,有些讓你玩得很慘,無論如何,進場後就沒得棄權,每個人終究會玩到滿身疲累地爬出場,這時間點,不會是由你決定。」

回想我所經歷的遊戲年代,不像現在如此資訊發達;我們是剛從壓抑中初被解放的小鬼頭,上有教科書下有淵博的無底洞;青少年時期的我們,聽著Erou Beat踩跳著凌亂的霹靂舞步,那時候MTV台剛開始在台灣開播不久,傻傻地看著瑪丹娜唱著〈宛如處女〉假高潮,乍開放的社會環境,讓我們興奮又開懷地腎上線素遽升。

跨國的唱片公司剛進駐台灣,我們這群嗑音樂的小鬼剛開始轉大人,懷抱熱血幻想在其中揚名立萬;那年代,國際中文版也才剛在台灣冒出個端,攝影師拍著Slide研究哪些畫面該正沖負?美編還在手工完稿,剪貼圖形如同在拼湊未來夢想的角度。

我們的上頭還有老老梗,不管那些大人是在說箴言還是廢話,我們都不敢多嘴,只能觀察、發問跟學習;大人聊到Bob Dylan,我們不會馬上反應回嘴:「那是個什麼巴拉圭?」

我們沒有像ASOS這種當年還是個小女生,就敢飆著連珠砲的嘴賤,無聊當有趣、嘻皮笑臉扯爛稀泥的偶像;我們只能在背地裡悠悠抱怨,沒有人會瞪眼、撐鼻地出來靠北。

小鬼們速食化的生活,讓他們甚至變得相當無情,反倒是我身邊的老梗友人,對這世界仍懷抱著些虛無的浪漫情操。

真真切切地愛過、痛過、活了一回。

當初,我們也想跟隨大人的腳步,但絕對不是坐到他們身邊滿嘴亂屁;我們每個人的家裡,或多或少都有些時潮演變的歷史書,講到更古早時的搖滾女歌手,我們絕對不會說六○年代的Janis Joplin只是個什麼yo yo yo 的shit yo。



我們能做的,就是學習跟累積前人的知識,再試圖連結到自己的時代;我們不敢說自己有多虛心受教,但至少,我們會擔憂與害怕自身的不足,肯下功夫去耕耘。那天我跟一個朋友在MSN上聊到:「現在的小鬼表面上搞得很炫,但實際上,他們很淺。」

「有淺嗎?」朋友說:「沒有深度,哪來的深淺可說。」

他的這番話,真是一針見血。小鬼們的喧嘩聒噪,已經令我這個老人相當不耐煩,我忍不住跟另一枚朋友訴苦:「乾脆點,準備去養老算了!」我懶得聽這些小孩的頂嘴與廢話,更不需要把自己走過的路、經驗,傳承給這些目空一切的傢伙。

不過,換個角度想,這群小鬼們的天真「爛」漫,對我們這群六年級前段班以上的中年人也是有優勢的,他們的無知與自大,倒是化解我們不少中年危機,以致於我們不用太擔心會被這群既不知古,就愛亂哈拉今的三腳貓動輒取代。

無論如何,我仍待在這艘海盜船、這座大型的遊樂場內。

除了對這票《蒼蠅王》 生厭外,還有一點可提,就是我們這群經歷過封閉與開放交替的老梗,骨子裡的傲氣與火爆性格,並沒因時間的流逝而消減,也許我們隱藏得比較好,也許表面上,耍嘴皮子講賤話的功力,我們不敵小鬼們流轉。

可一旦真要點燃了我們的梗,怒火燒起來,是不會比小鬼們的青春烈焰溫度低的。

2006/07/23

夢回唐朝



今年的海洋音樂祭,中國的兩大搖滾樂團「黑豹」、「唐朝」都來獻唱,我則大老遠殺到了貢寮的福隆海水浴場,為的就是一睹我青春期的偶像「唐朝」丰采。

若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我的哥哥還在念碩士班的階段;當時他迷戀上玩電吉他,某日,他丟給我一卷「唐朝」的卡帶,在他的大力推薦下,我深深愛上這個樂團。

歷史系畢業的我,簡直可以用「五體投地」來形容我對他們經典曲目〈夢回唐朝〉的崇拜。一直到現在,每當我聽著這首歌,腦袋裡頭仍舊還是翻騰著許多畫面,神遊於古往今來之間。

這首歌的歌詞,更是令我每回屢聽屢看,均不禁豎一次大拇指絕倒稱讚!至今,我也再沒聽到或見過,有哪一首以東方詩意為出發的歌詞,能夠在深度、流暢度上得以勝出此曲。

主唱丁武曾說,要論飆吉他的速度,多的是飆得快的吉他手,可是要能精準詮釋出〈夢回唐朝〉的東方格局,卻是並無幾人。

至於「黑豹」,這也是我跟老哥曾經的最愛,只可惜王菲的前夫,也是主唱的竇唯離團後,我就覺得少了什麼,「黑豹」也不再是「黑豹」了,這回便沒有興致去聽他們的演出。

此外,這是我第一次去聽福隆的海洋音樂祭,先前就有朋友提醒我,還是不要趕去湊熱鬧,以免會破壞原本崇拜的愛團印象。果不其然,海洋祭的PA音響真是爛到爆,聲音忽大忽小不算,竟然還會飄忽到形同斷音!

再加上海水浴場的人潮擁塞,「唐朝」演出時間又排在晚間九點上場,警察莫名其妙地封了通往海水浴場的橋,群眾只准出不准進,害得我只能隔著海水,在對岸聽完我心愛樂團的斷續歌聲。

無論狀況有多糟,能夠親身聽到「唐朝」的現場,還是不禁在心底深處舉起支小旗子,歡喜飄揚。

〈夢回唐朝〉

菊花古劍和酒
被咖啡泡入喧囂的亭院
異族在日壇膜拜古人的月亮
開元盛世令人神往

風 吹不散長恨
花 染不透鄉愁
雪 映不出山河
月 圓不了古夢

沿著掌紋烙著宿命 今宵酒醒無夢
沿著宿命走入迷思 夢裡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男耕女織絲路繁忙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紙香墨飛詞賦滿江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豪傑英氣大千錦亮

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 霓虹閃爍歌舞昇平
只因那五音不全的故事
木然唱合 沒人失落甚麽

沿著掌紋烙著宿命 今宵酒醒無夢
沿著宿命走入迷思 夢裡回到唐朝

憶昔開元全盛日 天下朋友皆膠漆
眼界無窮世界寬 安得廣廈千萬間

沿著掌紋烙著宿命 今宵酒醒無夢
沿著宿命走入迷思 夢裡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紙香墨飛詞賦滿江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豪傑英氣大千錦亮
沿著掌紋烙著宿命 今宵酒醒無夢

沿著宿命走入迷思 彷佛回到夢裡唐朝

2006/07/16

If I Can Say (4)



可預知的未來裡,人們習慣性地遺忘許多事情,用著各種工具學著記取,深怕一個轉身,所有故事就不復記憶。

幾個月前某個倒數階段的日子裡,我拿著相機,拍著每天的必經之路。

未來的可預知裡,不會出現重覆的感覺;沿著前行路線抬頭或者低頭,拍攝是為了回憶;回憶是為了提醒自己的曾經。

總在一覺醒來的恍惚間,懷疑自己一下蒼老了十幾歲,或是倒轉年輕了十幾歲?



影像藏著很多說明,只對我有意義。



聊以紀念。

2006/07/08

原來這一半真的藏了一半


姨父家

上週香港好友來台灣找我玩耍,為了讓她們感到自在,我不假他手,自己充當司機,開車載她們遊山玩水,卻意外地在遊玩過程中,找到另一個自己。

成長過程中,我從來沒有平輩的香港朋友,所有的香港親戚都是長輩,我媽是家族中的么女,而我又是么女生的么女,自然就是整個家族這一代中最小的一枚,從沒機會跟香港的平輩深談過。

因為有個香港老媽的關係,從小就有人稱我跟我哥是「混血兒」,這常令我們兄妹覺得非常荒謬,同樣都是華人,哪來混血兒的道理?我從來不覺得母親是香港人對我有什麼影響,我吃著肉圓、麵線長大,小時候唸的學區是龍蛇雜處的萬華區,看著莫名其妙、各式各樣的黑暗面成長,對我的影響應該還比較大吧。

除了台語講得真的很破外,一半的香港血統從沒怎樣地存在我心底,更稱不上認同感。只有回到香港時,被親戚怪我媽怎麼沒好好教會我講流利的廣東話時,才約略感受到自己是半個香港人。

然而這幾天,我載著香港女性友人們從信義區玩到淡水漁人碼頭,從漁人碼頭玩到陽明山的小油坑,再從陽明山一路玩回師大路,幾天相處中,我感受到香港血統原來是如此根植在我性格中,這種共鳴跟默契,竟是我跟台灣女孩子朋友,所沒有的。

香港人稱閒閒沒事,打屁扯淡的流行語叫「hea」,在跟好友們hea的過程裡,我們比較起台灣跟香港兩地的差異。即便前陣子在香港工作了一個月,我仍舊沒時間跟同儕們hea,這回多得閒,我跟香港女友們便逐步打開話匣子。

香港女友告訴我,除卻我講國語外,其他部分根本與香港女人差不了多少。起初我覺得很錯愕,接著,完全理解她們在說什麼。

這包含我從小就算滿獨立的性格、總是視自我為孑然一身的個體;對人群的疏離感,讓不了解我的人產生一種顧人怨的孤傲誤解;還有內心底層,慣以冷眼看世情,不經意地語出尖刻;及對莫須有的困擾,心裡永遠有個楚河漢界分明的底線。

過去,我總認為這可能是啥星座、血型的影響,然而在跟女友們閒聊中,卻發現是香港血統造就的,我們從陽明山的小店「秘密花園」一路聊回師大路的「米倉」,交流起對工作、愛情與人生的看法,剎時之間,我終於明白,長久以來,是什麼令我覺得索然無味?又是什麼令我興致高昂?

聊著聊著,從我的提問到她們的回答,從我的上一句話,到她們接著就說出我要說的下一句話,我們的思考模式,沒想到竟會如此貼近。

當下突然心生一股感動,交錯的血統會讓一個人在心底某處產生莫名孤獨感,這很難用言語或文字解釋。

原來這「一半」,真的藏了「一半」。

任性也罷、堅強也好,她或(我)們的性格就是這樣,懶得廢話,靠自己渡過一切,最終到底,該怎麼辦的就怎麼辦。

面對現實,想法找到精彩,便就這般。